《金瓶梅》读到第五十一回,好似闯进了正月十五的庙会,你方唱罢我登场,闹哄哄的分不清眉眼。
潘金莲骂街,李瓶儿垂泪,李桂姐哭诉求情,薛姑子念佛经,官哥儿的绒线符还没绣完,陈敬济的汗巾子又忘了买——这两天的事儿,比前五十回的还稠。
偏偏作者笔锋一转,乱麻里全是线头,牵出后五十回的大热闹。
人说四十九、五十回是抛物线的顶点,那这五十一回,就是顶点往下落的第一颗雨,看着小,砸下来全是坑。
01 隔墙的是非:潘金莲的嘴,吴月娘的心潘金莲的舌头,比刀子还利。
展开剩余90%西门庆带了淫器包往李瓶儿房里去,她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,天亮就往后边跑,对着吴月娘嚼舌根:“李瓶儿说你虔婆势,乔坐衙,还说和汉子说了一夜梯己话,连心肝五脏都倒给她了。”
这话半真半假——西门庆的确去了李瓶儿房里,也的确说了“梯己话”(那夜的经期性爱,原是瞒着人的),可“虔婆势”三个字,却是潘金莲自己的心思,硬安在了李瓶儿头上。
吴月娘不傻,一听就炸了。
“我何曾说她半句?不过问了声‘你爹怎的不进来’,就成了虔婆势?”
她对着大妗子、孟玉楼发牢骚,话里话外却透着心虚——她何尝不想“乔坐衙”?管着汉子的去处,按着妻妾的尊卑,可西门庆是头野马,哪肯受缰绳?
潘金莲的话,像根针,戳破了她当家主母的体面,露出底下的无奈。
最妙的是西门大姐。她受了李瓶儿的恩惠(“常没针线鞋面,李瓶儿不拘好绫罗缎帛就与她”),转头就把潘金莲的话传给了李瓶儿。
李瓶儿听得“手中针都拿不起,两只胳膊都软了”,对着大姐掉泪:“我半句没说过啊,娘待我恩重,我怎敢?”
这眼泪里,有委屈,更有恐惧——她知道潘金莲的厉害,更知道这宅门里,嘴快的能杀人。
可吴月娘听完大姐的转述,只冷冷一句:“想必两个有些小节不足,哄不动汉子,拿我垫舌根。”
她心里跟明镜似的,潘金莲和李瓶儿斗得再凶,也别想把她当枪使。
这便是吴月娘的生存哲学:任你们狗咬狗,我坐山观虎斗,等你们两败俱伤,我再出来收拾残局。
后来她凭着腹中胎儿掌家,早在这一回就埋下了伏笔。
02 李桂姐的眼泪:帮闲的算计,官场的猫腻李桂姐的祸,闯得不小。
王三官——六黄太尉的侄女婿,林太太的儿子,放着家里的娇娘不理,天天往她院里钻,还把娘子的头面当了嫖资。
这事儿捅到太尉那里,大怒,下令拿人,连孙寡嘴、祝麻子都被捆到东京去了。
应伯爵先来报信,却半句不提求情,只说“李桂儿要来了,你管不管”。
这老油子精着呢——他摸不准西门庆能不能摆平太尉,先把自己摘干净:“我可没掺和啊”。
等李桂姐真来了,“云鬟不整,花容淹淡”,对着西门庆哭天抢地,他早溜之大吉。
李桂姐的求情,堪称教科书级别的狡辩:“我和王三官不熟啊”、“是帮闲们逼着我接的啊”、“我还没沾身呢,官差就来了”。
她知道西门庆吃软不吃硬,先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,再把责任推给别人。
西门庆明知她满嘴谎话,可看着她梨花带雨的样儿,又想起往日的温存,心早软了。
这一段,把官场和风月场的勾连写得活灵活现。
西门庆是提刑官,六黄太尉是他惹不起的大人物,可他偏要插手,为啥?
一来是风月场的面子,二来是想借这事攀附更高的权贵。
李桂姐的眼泪,不过是这场交易的敲门砖。
后来西门庆真就摆平了这事,也借着机会搭上了太尉的线,这祸事,倒成了他往上爬的梯子。
03 来保辞行:小人物的温情,乱世的真味来保要往扬州去,特意到韩道国家里辞行。
这段看似闲笔,却藏着《金瓶梅》最难得的温情。
王六儿——那个被西门庆当作性机器的女人,此刻系着围裙,给来保温酒,念叨着“给爱姐捎双鞋去”,活脱脱一个牵挂儿女的寻常母亲。
韩道国和来保,两个在风月场和官场摸爬滚打的小人物,此刻也收起了算计,说的都是“路上小心”、“到了捎个信”的家常话。
这场景,和前文的尔虞我诈形成鲜明对比,让人忽然觉得,这些被欲望裹挟的人,骨子里也藏着点人味儿。
作者写这段,不是为了歌颂温情,而是想说:即便是在这肮脏的世道,人也渴望点寻常日子的暖。
王六儿的淫荡,韩道国的谄媚,不过是乱世里的生存手段;他们对儿女的牵挂,对朋友的客套,才是藏在皮囊下的本心。
这便是《金瓶梅》的慈悲——它不把人写成纯粹的好或坏,只写他们在泥沼里挣扎的样子,偶尔露出点人性的微光。
04 佛经与情欲:薛姑子的经,吴月娘的佛西门庆出门后,吴月娘在家开起了佛经座谈会。
“大妗子、杨姑娘、李娇儿、孟玉楼、潘金莲、李瓶儿、孙雪娥和李桂姐,一个不少”,围着薛姑子听她讲《金刚科仪》。
薛姑子唱得唾沫横飞:“释迦佛,梵王子,舍了江山雪山去”,底下的人听得津津有味,仿佛真能修成正果。
可谁还记得西门庆前一天的骂:“贼胖秃淫妇!她把陈参政的小姐吊在地藏庵偷奸,受了三两银子,被我褪衣打了二十板!”这薛姑子,披着袈裟的皮,干的却是拉皮条的勾当。
吴月娘偏信她,还让她带生子符药,不过是自欺欺人——她求的不是佛,是能巩固地位的儿子。
更讽刺的是,听经的这群人,没一个真心向佛。
潘金莲坐不住,拉着李瓶儿溜出去;李桂姐刚逃过一劫,心里想的是怎么讨好西门庆;就是吴月娘,听经也是为了“积德”,好让肚子里有动静。
这佛经,成了她们掩盖欲望的遮羞布,唱得越响,心里的鬼胎越重。
恰在此时,宋巡按派人送礼来。
玳安忙前忙后,安排得井井有条;陈敬济和书童却“叠骑着骡子才来”,被玳安骂得狗血淋头。
这对比,早就暗示了后来的结局:玳安成了西门家的继承人,而陈敬济,不过是个败家子。
05 斗叶子:汗巾子的赌,命运的局潘金莲拉着李瓶儿溜出来,撞见西门大姐和陈敬济为三钱银子吵架——大姐让敬济买汗巾,他把银子丢了,回来还嘴硬。
潘金莲撺掇:“拿这三钱银子斗叶子,赢了买烧鸭子吃!”
李瓶儿还掏出一两九钱,“连五娘的都在里头,剩下的给大姐捎汗巾”。
这一段看似儿戏,却藏着大讲究。
李瓶儿的大方,反衬出她想讨好潘金莲的卑微;潘金莲的撺掇,暴露了她唯恐天下不乱的本性;陈敬济和大姐的争吵,预示了他们后来的悲惨结局。
这对夫妻,最终一个上吊,一个被逐,连三钱银子都计较的日子,能有什么好下场?
汗巾子的花样,也耐人寻味。
潘金莲要“娇滴滴紫葡萄颜色四川绫,上销金间点翠,十样锦,同心结”,李瓶儿要“老黄销金点翠穿花凤”。
这些精致的物件,不过是她们争宠的道具,就像这宅门里的情爱,看着花哨,实则一碰就碎。
西门庆回来时,酒气熏天,也不往后边去,径直往潘金莲房里钻。
这一夜的温存,早已没了当初的情意,只剩下赤裸裸的欲望。
潘金莲品箫的技巧,西门庆的胡僧药,都成了加速毁灭的毒药。
结语:乱中有序的天机第五十一回的乱,是作者的匠心。
看似东一榔头西一棒子,实则每桩事都牵着后文的线:潘金莲的毒舌,埋下官哥被害的祸根;李桂姐的求情,勾连起西门庆与高层的关系;来保的辞行,预示着后来的拐财跑路;吴月娘的听经,反衬出她后来的狠辣。
这就像织锦,表面看是花花绿绿的图案,底下的经纬,早被匠人安排得明明白白。
《金瓶梅》的伟大,正在于这种“乱中有序”——它不刻意制造冲突,只把生活的本来面目铺开,让你在柴米油盐、吃喝嫖赌里,看清人性的复杂,世道的凉薄。
读这一回,就像在巷子里走,看似四通八达,实则每一步都踩着前人的脚印。
你以为是偶然,其实都是必然。
李瓶儿的眼泪,潘金莲的算计,吴月娘的隐忍,说到底,都是为了在这乱世里活下去,可她们越挣扎,陷得越深,最终都成了自己欲望的牺牲品。
这便是兰陵笑笑生的高明:他不评判谁对谁错,只把这出戏演给你看,戏里的人哭哭笑笑,戏外的人冷冷清清。
合上书,才惊觉自己也在戏里,不过是没看清罢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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